京城三月，桃花雪后，空气清冽。儿子百天时候，积雪已经融化，阳光依然温暖。飞奔到楼下公园，目光迅速掠过几个抱着孩子的家长，瞥见抱着儿子的阿姨坐在长椅上晒太阳，几个老太太围在旁边。

“这是你儿子？”我点头。

老太太瞅瞅我，再端详儿子，断定：“妈妈很瘦，宝宝很胖。”我笑笑。

“孩子真白，真好看！像个女孩儿。”

“这宝宝个子真大！将来一定能长到一米八五。”我还是只是笑，眯起眼看太阳。

阳光下，小人儿枕在阿姨胳膊上眯着眼睛已经睡去，全不知自己像一件展览中的作品，任人评判。这感觉就像中学时看到自己的书法放在大厅里任人翻检，像是大学时拍的作业被当众点评，像是前年我收到的天南地北不同读者的来信，诉说感受与情怀。

然而，又有不同，以往那些作品之媒介是文字或影像、声音，而这生命的作品，不仅来自血肉之躯，而供养他的，亦是我的生命资源。

从怀孕至今，已过去一年。走在街上，街市依旧太平，东二环照样车流如织。来往行人，一树一花，一草一木，皆有不同。我比孕前只稍微重了一点，以前的衣服多数能穿，身体变化并不大，然心理上却似走了千里万里，恍若再度为人，换了一副心肠。很瘦的妈妈如何养出胖娃娃的，这是个奇迹。

拍完百日照，才发现原来三个多月已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了，已成功实现母乳喂养，运转正常，信心满满。然坚持母乳喂养实属被逼无奈，月子中的儿子拒吃奶粉，双手愤怒地把奶瓶推远，彷佛剥夺了他的天赋权利。于是，我不得不亲历亲为，如临战场，从第二个月起实现全母乳喂养，直到如今。一开始他并不按顿，想吃就吃，没钟点，第一个月，夜间每小时喂一次已成常态，我睡眼惺忪，睡眠严重不足，竟也挺过来了，月子每天咬牙过来。我拿出备战高考的精神来应对喂奶。有时以为自己过不来的，竟也过来了。

转眼小朋友已经快五个月，捻灯正坐，许多往事，徘徊而来。

一、 孕期无涯夜漫漫：从孕吐到产检

去年这个时候，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奄奄一息。心想要是能活下来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生活。大概从第七周开始，昏天黑地的孕吐开始，合作方已将几天后去四川考察写作的机票时间发到手机上，忽然之间什么都干不了，我推掉一切计划，在家老老实实地躺着，吐来吐去。

孕期40周，原来是上天配好的药，从身体到精神，各种疼痛煎熬，女人的身体总与疼痛相伴。吃饭忽然成了个事儿，首先是胃一下子不属于自己，失去正常胃口，容不下各种正常的食物，吃进的食物随时随地吐，不止早晚，一天的任何时段时有发生，我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，没有体力，只有昏昏欲睡。另外，是嗅觉的异常灵敏，闻不了油烟味、荤菜味、甚至精油味，吃饭成为一大困难，胃口刁钻无比，即使吃下去也不知何时全部吐掉，甚至喝水也一样。整个人迅速瘦掉，前4个月，瘦掉4公斤。

关于孕吐的记忆主要是卧床的艰难时光，那时常常感觉自己挺不过去了，宛若将死之人，回顾前生，各种愧疚事涌上心头。原先的忤逆、任性、说过伤人的话都让我愧疚追悔，“我要死了”是时常浮现的念头，第三个月时恨不得不要，别人对我说恭喜，我实不知喜从何处来。我深切地体验到两性差异，由于生物学差异带来的心理、精神各方面的差异。同时发现的还有，我远远低估了孕育生命这件事的艰巨与复杂，生个孩子没那么简单，这也是在日后一再体会到的。我在阳光明媚的春天奄奄一息地静卧，不联系任何人，心里有的全是对正常食物的渴望。同时，整个人失掉了对平时所爱一切事物的兴趣，渴盼着这段日子能快快过去。一天常常在昏睡中过去，每天爱人下班回家，我眨下眼睛，以示活着。

怀孕，使生活变得被动，当整个人被孕吐折磨得苦不堪言想要放弃时，有人对我说：这是责任。以往在影视、文学作品中看到的孕吐场面皆以为稀松平常，不就生个孩子吗？虽对孕期变化有所了解，但轮到自己头上不料竟是这般艰难。这确实是打年少抑郁期以来最为难捱的时光，博士论文写到最费力的时刻也无法与之比拟。

我们知道12周以后该去建档，然我们远远低估了去年前往公立医院建档、产检之难。在连续几次起早排队之后，场面恐怖，队伍之长，让人却步，我们开始重新考虑选择医院。考察离家最近的军区总医院，军事化管理、病房阴森，几经斟酌，我们决定选择了一家私立医院，事实证明，这实在是个英明的选择。

私立医院的收费虽然是公立的7、8倍左右，但提供的服务人性化，尊重人的需求与隐私，少了一份公立医院有求于他的傲然。我们想要的只是一分尊严而已。6月8日，13周的时候去做了第一次产检，那时体重已经降到了47.2公斤，待到6月22日测时已46.8公斤，而我正常体重是49公斤，那时反应依然剧烈。医院的环境比较不像医院，坐在产检大厅等待叫号，不必排队，护士轻唤“某某女士”，一系列检查之后陪伴见大夫，态度和善，声音柔和，在这里孕检成为一段温柔记忆。

而我想要记下的是孕检中的插曲种种，像极情节剧的片段，一波一波，充满戏剧张力。戏剧、小说往往在意料之中，而生活永远出人意料。

在做完唐氏筛查后，医院通知我们21号染色体的那个三体综合症风险偏高，属高危人群，正常比例是1：230，我的结果显示为1：70，建议去协和医院做羊水穿刺手术。我并不惊慌，我并不属于高龄产妇，直觉告诉自己没问题。然而现代医院小概率的预测结果让家长紧张不堪，要我务必去做羊穿以求心安。我坚信胎儿的生命力和健康程度，而患得患失的却是老人，爸爸发来信息，说：我们把你培养成博士你却还怨我们，要是生个弱智天天打你们，你俩一辈子就完了。我哭笑不得，我解释羊穿的准确率不高，小概率事件等等，他们却要求我去做加急，我还是坚持普通手术，没有选择加急。羊穿手术并不疼，只是提取一管羊水而已。

第20周产检时有一项排畸检查，提示我们宝宝的脑脊液过多，提示要过段时间再观察。我们不理解脑脊液过多的概念，林林分析说可能是这个孩子脑袋比较大，需要更多的脑脊液来发育大脑。我们在不安中等待着下一次B超的结果，等来羊穿显示正常的结果，一家人终于松一口气。

除了这两项充满悬念的等待外，还有孕中期的贫血、晚期30周的臀位和脐带绕颈一周、到40周时的脐带绕颈、头浮、羊水过多、结果显示要注意观察胎儿的胎便等等。这些都属于不利的信息，而听到这其中的任何一项，我都已经很淡定了。果然，36周时臀位已变成头位，但还是绕颈，胎头在进待产室之前也没有全入盆。所有这些，我都泰然处之，某次在医院走廊看到有人因为血糖偏高放声大哭，我想说：其实真不用太在意这些数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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